序　時空

他們突然迷失方向，在如墨的時光漩流中打轉，數秒過去了，億萬年過去了，分子游移翻攪，接著一道精光穿射宇宙塵，他渾身一震，頓悟過來。
經過不斷的錯誤與嘗試後，他終於學會掌控漩渦，穿越漫漫的時空了。他若奔跑太快，便會進入不可知的未來。若退步太急，世界則不復存在。操控時間需要絕佳的手感和精確的觸覺。起初，他莽撞地穿越數千年的時空，如湖面上彈跳的水漂，但他很快學會了與宇宙共舞，進退得宜地來到想見的地方。
他掃視各個世紀，宛如翻閱書本。等看完後，他瞭解了自己在世間的地位，也知道如何善待他心愛的人。
他覺得她已經準備好了，他微笑著捏了捏她的手，將她拉近，一起在滿天星斗間穿梭，直至來到歷史起滅的初點。

1. 追逐

我困在海浪中，夢見自己跟一頭對著我擠眼的巨龍共泳。巨龍大尾一擺，從我身邊游過，我的身體隨之一盪。一雙粗手扭住我的四肢，我呻吟著掙扎反抗，接著浪濤聲轉換成單調的引擎轟隆聲，夢境一變，我突然置身樹林中，清楚地聽到沈穩的虎掌踩踏著叢林的落葉，朝我狂奔而來。
之後便是接二連三的噩夢了。水中鯊魚逡巡，海盜攀上了被羅克什手下攻佔的黛絲琴號。
遠方傳來急促的低語聲。快醒醒呀，凱西。
我昏昏沈沈地睜開眼睛，發現自己躺在四柱床上。原來只是一場噩夢，我慶幸地想。
夕陽餘暉自床鋪上方的窗口灑下，窗戶安著厚重的玻璃及鐵條，既防止任何人進入……亦防止人逃出。
「不！」我對著空蕩的房間大喊，那終究不是一場夢。我努力回想一切，為了協助阿嵐和他弟弟季山破解虎咒，我曾三度踏上尋寶之旅，我們只需再找到一項聖禮，獻給女神杜爾迦，便能化解魔咒了。我們原本在一艘船上，後來大夥跟羅克什大戰一場，這些我都還記得，然後來了三根刺針（是麻醉槍嗎？）、一艘快艇……我把芳寧洛和護身符放入水中，之後就失去了知覺。
我被鎖在一間怪異的臥房中，成了籠中之鳥。我衝到門邊，徒勞地扯著門把。我聚集體內的能量，揚手想轟開房門，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，我困惑地摸著喉上那條杜爾迦女神的黑珍珠項鍊。
雷心掌怎會消失了？我究竟在哪裡？我的虎兒，阿嵐和季山現在又在何方？芳寧洛有沒有找到他們？卡當先生和妮莉曼發生了什麼事？他們是否正在設法營救我？我要如何逃離此地？
我檢視眼前情勢，珠鍊尚在，聖巾也仍綁在牛仔褲的皮帶環上，但杜爾迦的弓箭及印度的黃金果，則遍尋不著。我抑住苦笑，這些僅存的聖禮雖然能製造出無限的清水與織品，現階段卻一點忙也幫不上。
我撫摸著卡當先生費力植入我虎口間的小型追蹤器，東西還在，表示援兵還有機會找到我並趕來救我，雖然機會不大，卻是我僅有的希望。
我頭痛欲裂，嘴巴乾澀如塞滿了棉花，我試著吞嚥，卻引來一陣乾咳，讓我感覺更糟。
振作點啊，凱西．海斯！我試著研判周遭的環境。從窗戶向外望，可看到樹林與積雪，所在的房間至少有三層樓高，我想我還能認出一些山形，但實在無法辨別出究竟被囚禁在何處。
胃部一陣翻騰，我衝進浴室裡，等嘴巴漱淨後，便瞪著鏡子裡的人影，與一名委靡不振、形容枯槁、惶惶不安的女人對望。如果我得跟魔鬼同桌這個來自奧瑞岡的女孩究竟出了什麼事？
就在此時，一個狡獪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，我渾身一愣，是囚禁我的人，羅克什。
「親愛的，請準備著裝，晚餐會早點開始。妳應該看得出來此地無路可逃，並且我已經拿走妳的武器了。我們兩人也該重逢了，我要給妳一個建議，凱西．海斯，我相信妳擁抱命運的時刻已經到了。」
我的胃又是一陣翻攪，不知道羅克什所說的命運究竟指的是什麼。房間裡看不到任何攝影機或喇叭，但我知道自己肯定受到監視，也詭異地自覺與現況抽離。以前每次與羅克什在幻景中交手時，都會全身發涼，但此刻，恐懼已被決心所取代了。
我考慮著各種可能的選項。首先，我得離開這個房間，才能規畫逃跑的路線。目前的處境會有四種不同的結局：自己設法逃脫（有可能）；阿嵐和季山前來救我；我不幸身亡（絕非我的優先選項）；或者，我會成為這個狂人的禁臠，這個選項聽起來也頗糟。我還得取回黃金果和弓箭。杜爾迦曾經警告我，萬一她的武器落到壞人手裡，後果將不堪設想。我咬著唇，暗自期望不必在自救與搶救武器之間擇一。
如果我得跟魔鬼同桌共餐，才能離開房間，那就這麼辦吧。目前暫時隨他起舞，就算要死，也一定要拖他陪葬。
我本能地知道，扮演楚楚可憐的落難公主是沒有用的，想擊敗羅克什這種人，我必須擺脫懦弱，當一名堅強美麗、能力出眾、充滿自信的女人。
我在衣櫥裡東翻西找，勉強找到一件低胸大V領的緊身洋裝。我決定冒險請聖巾盡量安靜地幫我製造新衣，並要求它切莫任意變換顏色。
我從衣櫥裡拿出精工巧製、令人讚嘆的新衣。聖巾做了一套鈷藍與金黃色的迷人三件式禮服。短袖的提花布上衣緊貼住我的腰身，合身的長裙，沿著曲線逶迤而下。穿上了阿嵐和季山的顏色後，我覺得勇氣倍增，我想，這套華麗的服裝，應該有助於我扮演女強人的角色吧。聖巾甚至用輕質的布料，幫我做了一對像藍寶石的耳墜子。
我才剛打扮完，一名頎長瘦削、滿臉邪氣的僕人，便打開了臥房房門。我求他放我走，他卻搖頭拒絕，並用我聽不懂的印語回答。我把聖巾塞入袖中，努力回想僅會的幾個印語單字，再度向他求助。但僕人兀自領著我穿過鐵窗橫列、鋪著厚地毯、安著鑲板牆的走廊。
接著，我們穿過一排上鎖的門扉，每扇門邊都有衛兵駐守。當另一扇門在我後方砰然關鎖時，我突然想起阿嵐在馬戲團裡的籠子，就是這個樣子─門中有門，以確保老虎不會傷人。我在心中飛快盤算：即使有可能靠一己之力逃脫，也必然困難重重；但有利的是，羅克什認為得動用高規格的防護，才能防堵我逃脫，或許我可以利用這點來對付他。
最後一道門後就是餐廳了，餐桌上已擺好兩人的座位。僕役拉開椅子，示意要我坐下，然後才靜悄悄地離開。我邊等著，邊把玩奶油刀。我的胃腸因緊張而糾結，不知該如何獨自面對羅克什。我曾在前一次破解虎咒的尋寶之旅中，力搏北海巨妖奎肯和魔鯊，然而那些野獸比起我即將面對的惡人，根本不足為道，這個惡魔在三個世紀前，將我的兩位印度王子變成了老虎。
「謝謝妳接受邀請，與我共進晚餐。」羅克什突然現身在我對面的座位上。
他的模樣與上回略顯不同，變得更年輕了，但一對黑眼仍透著陰毒，我勉力維持鎮定。羅克什拉起我的手，粗魯地吻了一下。
「我別無選擇。」我答道。
「沒錯。」他笑著緊捏一下我的手，力道稍顯過重。「我也沒給妳衣著的選擇，」他接著說：「可是，妳仍舊換了衣服，能請問妳打哪兒弄到這套衣服的嗎？」
我不著痕跡地用餐巾蓋住刀子，放到腿上，再將刀子滑入口袋裡。為避免他察覺到，我嘲弄道：「你若告訴我你的魔力來自何處，我就告訴你如何無中生有，做出一櫥子的衣服。」手裡終於有了武器後，一股膽氣湧遍我全身。
令我驚訝的是羅克什竟哈哈大笑，「跟如此驃悍的女人在一起，實在太有意思了，我就暫時先包容妳吧，但可別挑戰我的耐性。」
他收起笑臉，露出邪淫的眼光。近距離看，羅克什更像亞洲人，而非印度人。他的黑髮短削側分，平貼在頸背上─不像阿嵐，頭髮老是落在藍眼上。
巫師舉止優雅，肩背挺直，比之前更富肌肉，也更加帥氣，甚至十分搶眼。但我知道他骨子裡是個瘋子，而且五官中仍包藏著陰沈。
食物送上來了，面前的盤子裡很快盛滿各式的印度辛辣料理。僕役們快速而極其安靜地侍候著，我挑撥著食物，卻擠不出半點食欲。
「你是不是用魔法讓自己變得更年輕了？」我小心翼翼地問。
羅克什眼色一沈，然後笑道：「是的，妳覺得我英俊嗎？看到我更接近妳的年紀，是不是覺得更自在了？」
沒想到還真是如此。
我聳聳肩，「不管你長相如何，我都不會自在，不過你又何必在乎呢？你沒把我鍊在地下室，準備用螺絲刺穿我的拇指，就已經夠令我吃驚了。」
一道藍光引起我的注意，我隨即仰頭一看，但原本的藍光已經消失。羅克什皺起眉頭，搓著手指。
「妳寧可被鍊在地下室嗎？」羅克什用猥瑣而令人難安的方式，隨口戲謔道。
「不，我只是好奇自己為何能得到特殊的禮遇？」
「給妳特殊禮遇，是因為妳很特殊，凱西。就如妳今晚所展現的，妳有屬於自己的能量，我不想扼殺它們。」他失望地嘖聲說：「妳似乎一點也不瞭解我，對我的理念有所誤會扭曲，現在既然有機會進一步認識我，相信妳會發現，我並不是個難以取悅的男人。」
我向前傾身，找到機會挑戰他。「我覺得阿嵐應該不會苟同。」
羅克什噹地一聲扔下叉子，隨即又收斂怒氣。「那位王子一逮住機會就造反，所以我才會如此……苛待他，希望妳對我的回應會有所不同。」
我清清嗓子回答他說：「這得看你想從我這邊得到什麼。」
羅克什拿起高腳杯啜飲一口，順著杯緣仔細打量我。「親愛的，我只想有個機會，向妳展現何謂真正有能力的男子漢。妳繼續與雙虎結盟是錯的，他們不像妳我擁有真正的能量。事實上，護身符是他們的魔咒，根本不該屬於他們，我才是注定要統一符片的人，我才是達門護身符召喚的對象。」
我拿餐巾擦嘴，蓄意拖延時間，一個瘋狂的計畫開始成形。假若羅克什想要一位強大的敵手，我就賜給他一名。是該善用戲劇訓練的時候了，第一幕：誰來晚餐：擁有超能力的神祕驃悍女郎。好戲上場嘍……
「也許你已經知道，護身符不在我手上了。如果你想靠阿諛奉承來騙取護身符，那你可就要大失所望。」
「是的，護身符一定是在妳的寶貝老虎那裡，或許等他們來救妳時，會帶在身上。」
我驚詫地頓了一下，但僅止是轉瞬之間。「你憑什麼認為他們會來？」
「少來了，親愛的凱西。我見過他們瞧妳的眼神，比起小女葉蘇拜，妳更令他們著迷。雖然妳不若葉蘇拜美貌，但眼神中充滿了膽識與傲骨。我猜帝嵐之所以能撐過我的拷問，唯一的理由，就是他想回到妳身邊。兩位王子都因為對妳的愛而形同廢人，既軟弱又愚蠢。」
老娘豁出去了。我皮笑肉不笑地威脅羅克什說：「或許你會跟他們一樣，也落入我的圈套。」
「妳是說，妳使計騙王子們愛上妳嗎？妳若當真耍詐，那麼我對妳的評價就更高了。」
原本我還很害怕，但演著演著勁兒就來了。我的恐懼已在胃裡縮成一小團，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了。我刻意緩緩濡溼嘴唇，想惹他分心。
「聰明的女人會善用各種手段，滿足自己的欲望。」
羅克什瞇起雙眼，回應我的言語攻勢：「那麼妳想要什麼，凱西？」
我學著《亂世佳人》裡的郝思嘉，嘶聲高笑道：「你該不會以為，我會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，就洩漏所有的祕密吧。我可沒那麼天真，但是……如果你想把牌都攤到桌上的話，那就告訴我，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？」
「拋棄雙虎，跟我結盟。」
「如何結盟？」我極力抑住顫抖地問。
我皮膚上突然感到一陣麻癢，不痛，卻具有親密的攻擊性。微風拂過我的手臂，纏向咽喉，隱形的手指沿著脖子滑向我的頭髮，再撫向鎖骨。羅克什雖定坐不動，但絕對是他在搞鬼。我盡量不予理會。
巫師向前傾身，試探地咯咯笑說：「我的目的有二：把妳從王子們手中偷過來，讓他們焦心懊惱，可以令我極為開心滿足，但真正的原因是，我想盡一切可能，結合我們兩人的能量……生一個兒子。」
「兒子。」我定定答道，雖然胃已嘔到翻筋斗了。「為什麼選上我？我的意思是，為何在經過這麼多年後才選上我？我很訝異你竟然一直未找到伴侶，你有過葉蘇拜的母親還不夠嗎？」
羅克什嗤道：「葉蘇拜的母親是個只會傻笑的白癡，雖然漂亮，但在我面前只會唯唯諾諾，無法與我平起平坐。」
「你把她殺了，更於事無補。」
這回羅克什再也不去遮掩指尖上的藍色電光了。
「小心點！」我警告說：「你若想顯功夫，我也不會對你客氣，我們的愉快談話就算玩完了。」
他闔上眼睛，持穩自己。
「假設我同意你的提議，幫你生個兒子，並與你分享我的能量，你也得有所回報。你說過，我若心甘情願跟著你，你就給虎兒留條活路，此話當真？」
「妳同不同意都無所謂了。」   
第二幕該開演了：神祕女郎大顯神通。我取出袖中的聖巾握在手中，請它變換顏色，聖巾依言先是變紅，復又轉成藍色，我拿起聖巾貼住臉頰，羅克什看得興味盎然。我眉角略揚，聖巾射出絲縷，在房間彼端織出一張大網，然後又縮成一條白帕，我將白帕摺妥放到盤邊。
「我若與你分享這項本領如何？」我淡然問道。
羅克什的驚嘆轉瞬即逝，他雙眼一瞇，將餐巾丟到盤裡，朝我走來，一把抓住我的手臂，粗魯地將我拉起來。看到我面露驚恐，羅克什笑了。
「假如妳心甘情願照我的話去做，我會考慮讓老虎活命。」
羅克什彷彿想把事情搞定，他撫摸我的臉頰，貼近我耳邊說：「告訴我，凱西，如何才能逗妳開心？」他呼吸粗重地問：「如何才能令妳懼怕？」
我沈默不答，羅克什呵呵笑了─接著陡然將我拉近，狂烈地吻我，重重咬住我的嘴唇。等他終於放開我後，我用拇指擦拭瘀青的嘴唇，怒目瞪著他。
羅克什揚聲歡笑，「還是如此的桀驁不馴，妳一定會帶給我許多歡樂，凱西。」
「很高興你這麼想。」我啐道，盛怒勝過恐懼。
「妳瞧，親愛的，我根本不在乎那兩頭老虎，我只想得到他們的護身符而已。妳若幫我生個兒子，協助我取得想要的神能，我一定放過他們。現在條件既已談定，我會送妳回房，讓妳好好思索自己的決定。很期待能進一步認識妳。」他邊說邊色迷迷地看著我，令我不寒而慄。
我深吸一口氣，攫起聖巾，一隻手小心翼翼的按在口袋上，然後讓羅克什送我回牢房。
「我們明天應該多聊些結盟的事，小可愛，」他低聲對我的耳朵吐氣說：「還有，別忘了把桌上拿走的刀子還回去。」
他的話令我吃了一驚，但我勉力保持鎮靜，微笑著掏出口袋裡的奶油刀，以刀尖輕抵他的胸口。「我總得試試吧。」
羅克什得意地緊扣我的手，將刀抽走，讓刀口硬生生劃過我的掌心。看到鮮血流出，羅克什將我的手湊到嘴邊，吻住掌心，並淫樂至極地舔去沾在唇上的鮮血。
等他終於放開我時，還不忘威脅恐嚇一番：「我會監視妳的一舉一動，親愛的。我很期待……兩人往後的互動。」
房門在我身後關上，我聽到沈厚的門鎖嚓上鎖，慶幸有這幾十根粗壯的鐵條，將我與他隔開。